謝 冕
100年前，新詩的誕生是一件舉世矚目的大事。100年來，新詩走過了不平凡的曲折歷程。百年新詩發(fā)展到今天，有什么得與失?新詩應如何向前發(fā)展?本報記者日前采訪了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、詩歌評論家謝冕。
新詩誕生是驚天動地的大事
記 者：您說新詩的誕生是中國歷史上規(guī)模最大、影響最深的一次詩學挑戰(zhàn)，是中國新文化建設的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，為什么這么說?百年前新詩的誕生有什么歷史意義?
謝 冕：中國詩歌歷史非常悠久，隨著時代變遷，詩歌不斷變化，每個時代都有自己的詩歌形式，無論是詩經(jīng)、楚辭、漢魏六朝詩還是唐詩、宋詞，政治、經(jīng)濟變化，人文環(huán)境變化，詩歌藝術形式也不斷跟隨時代變化，但無論如何變化都是中國詩。中國詩歌傳統(tǒng)是幾千年延續(xù)下來的，在中國詩歌傳統(tǒng)中詩言志是最重要的傳統(tǒng)。詩歌用來傳達人們的思想情懷，不管時代怎么變，這個傳統(tǒng)一直延續(xù)下來，比如曹操的《龜雖壽》和五言詩，表達一種情懷，傳達個人的、社會的、民族和國家的意志和愿望，唐詩也一樣，每個朝代詩人都表達自己的理想，這個理想是一脈相承的。
新詩產生于中國古代文明和現(xiàn)代文明的接點上，在19世紀20世紀之交，在文學史上是近代與現(xiàn)代的交匯點。當時中國內憂外患，面臨民族生存危機、社會發(fā)展危機，中國文學與文化包括詩歌在內都在這個十字路口陷入非常大的思考，就是要變，戊戌變法、辛亥革命在政治層面上想變，詩歌變革、文學變革、新文化運動都與這個接點有關系，要適應時代變化。當時的處境促使一批仁人志士思考中國如何向前走，詩歌、詩人命運與此捆綁在一起，糾纏在一起。
詩歌產生了重大變革。詩界革命已考慮變革，沒成功，新詩革命成功了，前者沒考慮形式問題，保留舊形式，五言、七言、律詩束縛太大，豐富的新內容裝不進去。到胡適、陳獨秀，把舊的一套打倒，用白話寫作，不要舊形式，要自由體，變動非常大，所以說是驚天動地，翻天覆地。一時守舊的人不接受，認為是異端。胡適他們照樣做了，這樣新思想、新知識、新思維都可以裝進來，在詩歌中國計民生、時代盛衰、社會進退、民間憂樂都能得到表達，沒有了約束，表達前所未有的好。這是千年詩歌史上最大的詩學挑戰(zhàn)，取得成功，至今100年了，100年來我們享受前輩的沖鋒陷陣打破一切陳規(guī)的戰(zhàn)果，今天大家都能接受新詩，并能得心應手。
記 者：您說過新詩的產生以舊形式的摧毀為突破點，經(jīng)歷了為思想而犧牲藝術、為藝術忽視思想的過程。新詩發(fā)展到今天，這些問題是否還存在?
謝 冕：為思想犧牲藝術，為內容忽視形式，這是新詩革命早期留下弊端。當時梁實秋等認為新詩不能為圖新忽視了詩的本質，不能為白話忘記了詩。新詩革命最初出現(xiàn)的問題是忽視藝術、忽視詩歌本質，因為求新，以詩歌為武器表達對社會關懷，詩歌藝術得到了很大削減，現(xiàn)在還有這個問題。李白、杜甫、李商隱的詩有深厚的內容，有精美的形式，新詩沒有了。
新詩百年中批判過唯美主義，其實許多主張純美的詩人并沒有忽視思想，值得珍惜的是用新詩的形式保留詩歌的本質，這是很可貴的。新月派、創(chuàng)造社后期，包括戴望舒、現(xiàn)代派都很重視藝術，但他們在歷史過程中不斷受批判，為藝術而藝術帽子始終沒離開他們。為藝術忽視思想在新詩發(fā)展過程中不是主要問題，現(xiàn)在看來藝術仍然很好，有唯美傾向對新詩危害不大。新詩發(fā)展每個階段，都有它的問題，都與社會背景有關，詩歌批評不斷在調整，克服弱點，增強優(yōu)良的地方，伴隨新詩發(fā)展我們進行了艱苦的工作。當前這些問題不同程度存在，大的問題已逐漸得到了解決，當下的問題是為抒發(fā)個人情感忘記了更大的關懷。這些問題是每個時代流變過程中的一些現(xiàn)象，思想與藝術之間、詩歌與社會之間曲折地搖擺著前進，始終要堅守的是詩歌的藝術性，詩的藝術性是第一要緊的，不能拋棄的是藝術本身。
新詩達到了時代高峰
記 者：新詩發(fā)展到今天，是否已走向成熟，是否達到高峰?
謝 冕：新詩運動改變了舊體詩寫法，它有高峰，它的高峰體現(xiàn)在詩歌要為社會代言、呼喊。產生新詩的五四新文化運動階段，五四時代精神在詩歌中得到完整體現(xiàn)，就是高峰，郭沫若的《女神》詩集中體現(xiàn)了最初的高峰，五四狂飆突進的時代精神在郭沫若詩中得到非常完整的體現(xiàn)，郭沫若對中國新詩的貢獻功不可沒。胡適是開創(chuàng)者，沒達到高峰，郭沫若詩達到了高峰。郭沫若的詩奔放浩大，張揚個性，以郭沫若為代表的新詩創(chuàng)作體現(xiàn)時代精神高度，郭沫若達到的高度后人達不到，與郭沫若一起的魯迅的文章也體現(xiàn)了五四時代精神。后來14年抗戰(zhàn)，外敵侵略，國土淪喪，詩人們用詩歌與民眾一起進行挽救危亡的時代任務，又達到高峰。這個高峰表現(xiàn)民族自救自強，抵抗外敵，代表是艾青，艾青的《向太陽》《大堰河，我的保姆》《火把》達到了高峰。郭沫若的“天狗，我把月亮吞了，我就是我呀 ”創(chuàng)造一個新的文體，用新的形式表達新的時代；艾青又創(chuàng)造了一個文體，《大堰河，我的保姆》用散文美表達時代。高峰不斷被創(chuàng)造，不斷出現(xiàn)，100年中，每個時代隨著社會處境變化，詩人們的歌唱、寫作、呼喊與時代融為一體，以此評價詩人的卓越成就，他們的偉大杰出體現(xiàn)在與時代密切關聯(lián)，通過自己聲音個性的張揚，體現(xiàn)時代、人民共有的情緒。郭沫若、艾青的詩是成熟的。一些年輕人、一些批評家說郭沫若詩不好，他們目光短淺，沒有歷史感。前輩詩人站在大風浪中，在國土危亡之時呼號，脫離了時代，高峰就不存在。新詩已經(jīng)達到了高峰，無愧于時代，無愧于詩歌藝術，完成了使命。
記 者：上世紀80年代您的《在新的崛起面前》引發(fā)了關于新詩潮的廣泛討論，對推動中國新詩發(fā)展產生積極影響。文中呼喚“五四”那種自由的充滿創(chuàng)造的精神，呼吁對新詩的探索采取寬容的態(tài)度。今天來看，是否達到了您當時預期的目標?
謝 冕：我們現(xiàn)在與上世紀80年代初期比發(fā)生了變化，那時主張寬容，現(xiàn)在不存在這問題，那時輿論界不寬容，寫詩必須用固定的樣子、詞、主題，自由表達個性的聲音就有問題。在某種意義上，詩歌就是個人內心的歌唱，越是個性的越是偉大的、杰出的、有創(chuàng)造性的，詩歌變成號筒、傳聲筒，就沒有詩歌。個人的體驗、表達方式當時不被允許，認為古怪，詩歌就是一個人一個樣，就是古怪，有創(chuàng)造性。新詩試驗者現(xiàn)在被承認了，可以按照自己的樣子去寫。
好詩是動人的
記 者：詩歌界對新詩的評價和大眾對詩歌的評價有一定的距離，詩歌界認為新詩寫得很好了，大眾對新詩有質疑、拒絕的態(tài)度。您認為判斷新詩優(yōu)劣的標準是什么?
謝 冕：對當前詩歌總體評價我和大眾一樣，詩歌界不能提供大眾心中的詩歌，大眾失望，我有同感。詩歌界認為新潮就是好，一味讀不懂就是好，詩人們互相吹捧，像皇帝的新衣，大眾讀不懂，這就是潮流、時尚。我不聽這一套，大眾有大眾的道理。我寫過《有些詩離我們越來越遠》，我很痛心有些詩離我們很遠，自我撫摸，小天地、小格局、小憂愁、小喜歡，沉溺于個人，忘記世界的豐富性、廣闊性。詩歌界與大眾對詩歌評價有距離，圈子里叫好，老百姓不買賬，老百姓覺得詩歌和他沒關系。那些詩歌和自己小圈子小快樂有關系，與大悲憫、大關懷、大胸懷沒關系，與大歡樂、大痛苦沒關系。故作深奧這很要命，走到死胡同中去了，真正的好詩不那么深奧。別拿深奧嚇唬人，把老百姓嚇唬走了。
大眾對詩歌的意見，不能說不懂詩，大眾懂得詩歌應該表達心聲、情感，喚起情緒激動。好詩是動人的，海子的詩動人，“從明天起，做一個幸福的人，喂馬劈柴，周游世界，給每一條河每一座山取一個溫暖的名字。”把個人情感表達得那么動人，當然要讀透海子也不容易，海子的詩內涵非常豐富。
記 者：今天總結新詩的歷史教訓，重新提出向古典學習，應如何向古典學習?
謝 冕：古典詩和新詩都是中國詩歌的一部分，是中國詩歌從古到今發(fā)展的一個階段，并沒有構成和中國詩的斷裂，還是中國詩，一脈相承。古典詩是祖宗，詩學傳統(tǒng)沒斷裂，如同唐詩有自己的傳統(tǒng)，新詩也形成了自己的傳統(tǒng)，是大傳統(tǒng)的組成部分，只是語言發(fā)生了變化，古代詩用文言寫，新詩采取白話而已。當然要向古典學習，向傳統(tǒng)學習，用傳統(tǒng)寶貴的東西來滋養(yǎng)今天的新詩。有人說新詩另類，我把它看成像唐詩那樣是一個階段，唐詩是偉大的，新詩也是偉大的，無愧于它的時代，把時代追求和理想表達出來，就是偉大的。
我不主張現(xiàn)代人用舊體詩形式寫作，雖然有些人寫得不錯，但大部分寫得不好?，F(xiàn)代人沒有文言寫作的習慣，沒有古典文學的背景和素養(yǎng)，寫成老干體、民歌體。我也不主張新詩建立新體式，創(chuàng)造新格律體，聞一多、何其芳、臧克家倡導新格律體，沒成功。做試驗不要改變新詩的格局。
新詩用白話寫作后，到現(xiàn)在發(fā)展為口語的泛濫，語言非常不講究，口語化使詩意蕩然無存，更談不上反復體會、咀嚼，一唱三嘆。詩是美麗的，不是丑陋的。格律打破后，重要問題是，詩歌文體特點要不要維護?詩歌文體就是音樂性，詩歌是音樂的文學，音樂性去掉，詩不是詩了，是散文，這條線必須守住。詩歌的語言是精煉的語言，詩人的寫作不考慮語言、聲音、音樂的效果，連節(jié)奏感也沒有，這個問題非常大。
要完善語言、節(jié)奏，寫得精煉再精煉，語言濃縮再濃縮，向古典學習煉字煉句，用字妥貼、確切。要守住節(jié)奏感，押韻能押也好，不能押罷了。詩歌特點要維護住。
返回目錄 放大縮小全文復制 下一篇
人 民 網(wǎng) 版 權 所 有 ，未 經(jīng) 書 面 授 權 禁 止 使 用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