長江邊長大的虹影,本身就是一條河流。
一位與我同齡、可以徹夜長談不倦的朋友,送來了虹影的新書《女性的河流——虹影詞典》。平時各忙各的,無需多說,但她深知我愛。拿到書,首先勾起一段大學(xué)回憶。那時,虹影的書是女生宿舍的緊俏品。因為囊中羞澀吧,我們看的書,買的少,借的多,《饑餓的女兒》就是這樣,在姐妹心手傳遞中,挑著夜燈一氣兒讀完,再隱秘地流轉(zhuǎn)給下一位。
在我看來,那時的虹影,是一條叛逆的女兒河。因為她在偏見、流言和欺辱中度過童年。這樣的創(chuàng)傷,讓她變得敏感、倔強,也渴望以另一種方式被看見、被接納。這種方式,于小說中的“六六”,是離家出走,奔走他鄉(xiāng),因為她別無選擇;于虹影而言,是出走,也是回望,現(xiàn)實中背井離鄉(xiāng),同時又在寫作中精神返鄉(xiāng)。正如她在《遠走他鄉(xiāng)》一文中所說:“人應(yīng)該像江水一樣,朝自己的目的地流去,遇到障礙,不能直接過去,就繞過去,但是不能停下”。不管身處何處,都要學(xué)會生存之道,學(xué)會浮出水面,學(xué)會靠岸和沖向云端,而這些,最后都要靠自己。
在虹影看來,為不能發(fā)出聲音的、生活在最下層的女性寫作,講她們的故事,觀察和反思世界以及沉浮其中的人生,這就是她的使命。于是《饑餓的女兒》誕生了。她好像天生是故事家,看似不經(jīng)意的編排,就把“饑餓年代的苦難寫得令人不寒而栗”(劉再復(fù)語)。此時的她,攜帶“饑餓的女兒”,如同從高原奔騰而下的激流,一路與巨石碰撞,與險灘對抗,飛濺出別樣的浪花。而大學(xué)時的我們,也或多或少有點兒桀驁和不馴,也同樣對未知世界,有著一往無前的沖勁和斗勁。于是,我們不約而同愛上了這條孤獨又執(zhí)拗向前的河。
很多年后,遇見虹影的《女性的河流》,驀然發(fā)現(xiàn),這條河變寬了,變廣了,變得溫柔而富有力量。此時的我,也和虹影一樣,從女兒長成了母親。在成為母親之后,我們開始真正走進自己母親的內(nèi)心。虹影說,甚至感覺當年不斷反抗她,其實是在步母親的后塵,好像一生的努力,都在印證母親給自己指定的那條路。更讓我驚喜的是,看到當年那個反叛、犀利的虹影,收斂了筆下的鋒芒,滿懷深情地為女兒編織起夢幻的世界——創(chuàng)作了少兒奇幻小說“神奇少年桑桑”系列和《米米朵拉》。這不像她,但又的確是她。在陪伴女兒成長的過程中,虹影也在長大,“我有了女兒后,感覺這世界,處處充滿驚奇,處處讓我莫名擔憂。”(《長大》)母親這個身份,真的很神奇,她仿佛“世上的光”,一下子照亮了晦暗的角落,讓世界變得開闊了,寬容了,涓涓細流匯聚成滋養(yǎng)萬物的母親河。
《女性的河流》不只內(nèi)容、情懷像河流,形式上也有著流淌的、自由的屬性。它由一篇篇隨筆組成,篇幅短小,語句靈動,好像信手拈來,卻不時閃現(xiàn)詩意、哲思;好像打撈一塊塊記憶碎片,但當你認真拼合起來,又驚喜地發(fā)現(xiàn),“女子虹影”、“外界之外”、“內(nèi)心之內(nèi)”、“文學(xué)疆域”、“生活道場”,這一個個關(guān)鍵詞,仿佛不斷閃爍的航標,指引我們進入更豐富、更悠遠的大河。這也和虹影的身份有關(guān)吧,她除了寫小說、散文,也是詩人,編劇,還是個愛辣子的美食家,她游刃有余地在不同領(lǐng)域穿行,沒有什么框框,可以束住她的流淌。
不管是當初決絕的女兒河,還是如今更為深沉的母親河,她的水波,她的蕩漾,從未離開源頭——長江,從未離開故鄉(xiāng)——重慶。“每次覺得寫不下去的時候,只要一回到重慶,聽到江邊船上傳來的船的汽笛聲,故事就撲面而來。”“當年我渡過江,從南岸到城中心去的時候,我說我再也不要回來??墒钱斘业搅吮本?,到了很多城市,最后到了英國,我發(fā)現(xiàn),我其實最想的就是重慶。那是你的根,那是你的母親,你生長的地方。你所有的血液、所有的呼吸,你的記憶,都在這片土地上,所以那是你根本離不開的。”無論在文章中,還是分享會等不同場合,虹影多次表達這樣的初心。
長江,仿佛一條人生的大船,負載著虹影不斷前行。而她自己,也在航行中,逐漸寬廣成一條大河,承續(xù)起對世間萬物的包容。
(作者單位:中國自然資源報社副刊部)